什麼是「文獻回顧」?從社會科學與理工筆記的思維差異談起

【什麼是「文獻回顧」?從社會科學與理工「筆記」的思維差異談起】

最近我在教的研究方法課程要談怎麼樣做「文獻回顧」,剛好連假開車期間聽了一個podcast(下一本讀什麼)專訪Heptabase創辦人詹雨安(Alan),其中我聽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概念,正好就用理工科與社會科學思維的比較,來談談「文獻回顧」。

Heptabase(卡片盒筆記)是一個很新的筆記與學習軟體,用圖像化的方式幫我們做筆記、連結不同的概念。創辦人詹雨安本身當然是非常厲害的人,他創辦這個軟就是從自己的學習經驗出發。在專訪中,主持人問了一些非常有趣的問題,包括詹雨安怎麼樣學習新知識、怎麼樣做筆記。這邊我直接quote閱讀前哨站的文章:

當談到學習新知識或探究更大主題(例如國家歷史或經濟學)時,Alan 的方法仍然是將不同的資訊「原子化」,讓它們能夠更容易地融入他現有的知識架構中。如果這個架構不能很好地適應新資訊,他會調整架構以實現更好的擴展性。
他也提到,自己的閱讀和筆記方法深受他早年在數學和物理領域訓練的影響,這些學科強調逐步推導和引用不同理論。他認為,有效的學習不僅需要掌握單一概念,更重要的是要能夠將這些概念融合成一個更完整和有深度的知識體系。

這段話其實是濃縮了好幾個提問而成的。在這些提問中,我覺得最有趣、同時也是一聽到的時候就決定要來寫這篇文章的問題是,主持人問說你會不會把一篇文章或書的筆記去連結到另一本書或文章,而Alan則回答說,他認為每一個作品本身就是自己本身,不需要去跟其他作品做直接的連結,每一篇作品都是原子化的存在。

他強調他自己是理工科出身,理工科的作品來說,慣用的學習方式就是,從一個定理出發,推導完後再去推下一個定理,定理之間當然是會有直接的連結。而如果我們要學習一個新概念的時候,他會先想一個大的架構,再把後來讀到的東西放到這個架構當中。也就是說每篇作品本身都是原子化的,但如果是要學習一個概念或新的理論,那就是先畫好架構,再把後來讀到的東西放進來。

我聽到的當下就立刻想到,這種原子化的思維方式、筆記方式,跟社會科學好像是剛好相反的。尤其是以文獻回顧這個部份來說。
(不過其實不管是哪個學科,文獻回顧的部份原理其實很相近。也就是說,做筆記跟文獻回顧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以市面上最有名的研究方法書來說,像清大彭明輝老師就是理工科出身的,但他教的文獻回顧跟社會科學的原理是非常相像的)

每一篇社會科學的論文幾乎都一定會有「文獻回顧」的段落,這部份一定是接在前言的後面。前言是在講整篇研究的puzzle是什麼、重要性是什麼,以及簡單的摘要(前言可以視為加長版的摘要)。而文獻回顧就是整篇論文開始要做論證的第一部份。為什麼文獻回顧會是一篇論文當中的第一個開始論證的部份呢?

這其實牽涉到的是整個知識架構的建立。當我們提出了一個研究問題、一個puzzle之後,要做的事情是去蒐集跟這些概念相關的所有文獻,然後我們根據這些文獻,建構出一個關於這個主題的literature。跟前面提到的筆記術相比,「並不是」先有一個給定的架構然後把東西填進去,而是看完既有的東西再架構出來一個文獻架構。

這或許跟人文社會科學的特性有關,就是我們很難會有一個給定的架構這種東西。尤其沒有「定理」。

在社會科學的研究所訓練當中,通常老師們最希望同學們達到的目標是,把每一篇文獻都可以跟其他文獻做連結,而不是把每一篇文獻原子化。尤其是以博班的訓練來說,幾乎每一堂課,老師們開出每週閱讀然後都會要求同學們要寫每週reaction paper之類的東西,其中除了針對某幾篇文章做摘要之外(也就是要練習去寫說這幾篇文章的主要論點以及論證過程),最重要的部份是「這幾篇文獻是怎麼樣連結在一起」,然後要寫的東西是「你覺得這些文獻的論證過程或結果,有沒有什麼疑問/批評」。

這三個部份是相輔相成,也就是說,除了要針對單篇文章的論點做一個掌握,重點是這篇文章跟其他類似的文章有什麼關係,還有就是這篇(這些)文章的論證過程有哪邊有疑問、有哪些地方是值得繼續追問下去。

如果放大到一篇論文的文獻回顧,而不只是單篇文章的評論,文獻回顧這個部份大致上要寫的東西包括:過去曾經有哪些研究告訴我們,關於我們想要研究的Y(依變數)是怎麼樣的一個概念,以及有哪些可能的理論、也就是哪些可能的解釋變數X?很多時候這些解釋變數X是要由研究者自己來做分類的,因為做過Y相關研究的研究可能有很多,也不一定每個人都直接做Y概念,而是跟Y類似的概念,所以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自己去對文獻做分類,某些文獻是X1,某些是X2,某些文獻是在討論Y概念。然後我們要做的事情是去評斷這些文獻哪些可以拿來用、哪些是用來當成對立假設,以及哪些地方有所不足。

每篇論文的寫法可能不一樣,常見的有以下幾種。

例如我們可以講說過去有ABCDE篇文章,大致上可以分成兩種理論X1和X2,這兩個X之間是什麼關係,我們覺得可能都會成立,所以用新蒐集的資料或新的方法再來測一遍既有的兩種X。

例如我們也可以說,過去有ABCDE篇文獻,大致上可以分成兩種理論X1和X2,我們覺得X1講得比較對,因此當成是研究假設,而另一個X2則是我們想要消掉的對立假設。我們蒐集資料後證明是X1比較對。

當然我們也可以說過去研究ABCDE篇文章,大致分成X1與X2,但這些都不能好好解釋Y,而我認為應該是如何如何,引用FGHIJ文章,講說應該要有一個X3理論才對,然後蒐集資料證明我們的理論比較對。

不管是怎麼樣的做法,我們都必須要把前面的人做過的研究給整理出來,回顧一番。

當然這邊是簡化的版本,因為ABCDE篇文獻當中不可能只有提出一個X,有可能A1論點、A2論點…依此類推,而我們要去講的是A1跟B2還有C1是同一種理論,A2跟B1還有D3是同一種。這部份就是要看每個人的爬梳功力。

因此,每篇文章本身都不會是原子化的,而一定是跟整個literature有關聯。而且不管我們要做什麼,一定都得做一個文獻的蒐集和回顧。
(註:google scholar的「以文找文」、查找誰引用該篇文章的功能很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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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插進一段Alan來留言提出來的討論

Alan認為:真正的深度理解並不存在於「二份文獻之間的關聯性」裡頭,而是存在於「二份文獻中的所有概念之間的關聯性」裡頭。如果你沒有把文獻裡頭的知識打碎、原子化,你能透過視覺化獲得的理解就會非常有限。以這篇文中所舉的例子為例:
「因為ABCDE篇文獻當中不可能只有提出一個X,有可能A1論點、A2論點…依此類推,而我們要去講的是A1跟B2還有C1是同一種理論,A2跟B1還有D3是同一種。這部份就是要看每個人的爬梳功力。」
原子化的目的就在於把 A1、A2、B1、B2、C1、D3 這些原子論點拆解出來放到白板上研究,而不是只看 A、B、C 之間的關聯性。這也是為什麼在 Heptabase 的設計中,用戶可以把大卡片的內容用拖曳的方式拆解成很多小卡片、或是把 PDF 卡片的 Highlight 拖出來放到白板上研究。

我的回應補充:
其實我在思考的就是「知識能不能夠原子化」這件事
我認為社會科學是不行的

例如在談A研究的時候,我們要去理解為什麼在A作品當中會有A1和A2論點,很難把它們拆開
而且我們同一時間就要去想A跟其他作品的連結關係,而不是單獨看A

當然,我們在寫文獻回顧的時候,很多時候是需要把論點拆開重新歸類
但是A1和A2論點本身被提起的時候,我們不能夠全部拆開他們
因為要看脈絡(可能還會有所謂「時代感」),以及看該學者提出來論點所要回答的問題,還有看該學者把自己的研究放在整個研究literature的哪一個位置

所以我是反對把社會科學的理論或研究原子化的喔!

當然,我們在做筆記和學習新知識的時候,我覺得用你提到的方法是很好的
但是,我這邊要強調的是,如果我們是要寫論文、寫文獻回顧,那麼原子化可能不是好的學習方式(或許這就是學術象牙塔所強調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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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論點的整理之外,還有所謂「脈絡」的問題
在寫這篇文章之前,剛好看到好友王宏恩寫的:

最近帶著碩博士生念期刊文章,從經典一路念到最新出版,越念越覺得除了文獻回顧、統計結果之外,在稿紙邊界之外的『時代感』往往才是真的可以把每一篇文章以及文章之間融會貫通之處。
每個作者都會寫當下的文獻回顧,但作者所處時代往往被理所當然地忽略,因為那是出版當下作者與審查人共同所處的時空。一旦把時空拉開,把文章放回時空環境的變化,才能看出威權主義的測量如何演進、為何Converse當時要說選民不懂意識形態、Zaller為何說沒有民意、Fukuyama為何稱歷史終結與之後修正、Putnam為何要用打保齡球來測社會資本、乃至於近代Nyhan說的backfire、Bartels對民主的批評、Inglehart與Norris對於後物質主義之後的民粹主義的理解。
這個『時代感』有時是回應大環境變化、有時是學術工具的演進與普及、有時則是編輯們的品味轉變。

以上都是在談社會科學的文獻回顧。
【對研究者來說,就是要想辦法把自己的文章擺在這些眾多文獻當中的一個位置】
文獻回顧的目的除了是要爬梳以前的研究、提出自己的理論和研究假設外,重點就是要告訴大家,自己的這篇研究是在和哪些研究做對話,而且自己的論點在這些地圖當中的位置是什麼

然而,如果是理工科類別的文章,如Alan所說,比較多時候的學習方式可能比較接近是推導一個定理、然後再依這個定理去推下一個定理,我自己覺得正是因為這種特性,因此可以用很原子化的方式去理解每一篇作品。

不過要知道的是,社會科學裡面的定理其實是相當稀少的,幾乎沒有什麼特別的定理可言。若有定理(axiom / assumption)也多半是給定的,且是為了架構理論而給定的一個設定(例:「人是理性的」)。社會科學研究人的行為,而人的行為非常複雜,沒有辦法用公式運算出來;就算有定理也會有例外,而這個例外的部份常常成為最有趣的研究對象本身。

所以這邊我們要認識的是,「做筆記」的時候是可以很原子化的。研究一個公式、一個元素、一個定理,那就是去看那個定理本身推導出來有沒有正確。
但社會科學不是,因為人類行為太複雜,所以我們永遠可以找到很多不同的解釋方式,而每一個解釋方式可能也無法解釋一個行為(例:迴歸模型裡面的「解釋量」跟理工科相比其實都超級低的),然後,那些沒有被解釋到的行為很可能才是最有趣的部份。

所以小結一下,對社會科學的學生、尤其研究生來說,我們必須要知道:
以社會科學來說,最好的文獻回顧絕對不能只有針對既有的文獻做摘要,就算我們找出所有相關的研究而且每一篇都做了摘要,這仍然不是好的文獻回顧。
我們要做的事情是要去整理、分類,以及要去評斷這些文獻之間的關係是什麼,以及跟我們自己的研究有什麼關聯性。一般來說,文獻回顧的下一個部份,就是要推導出自己這篇研究要使用的理論、以及待驗證的研究假設。

在這邊我不是要去評斷哪一種思維模式比較好(做筆記的時候也是一樣,大家可以去找出最適合的筆記方式,沒有哪一種是絕對的好或不好),而是要強調不同學科都有一些比較常用的思考模式,我們可能必須要多認識這些差異。而且做筆記跟做文獻回顧是兩回事。

不過還是得說一下,我總感覺現在社會當中,好像「有些政客」過度強調了人文與理工的差異,這其實是很不好的現象。
推到極致就會有政客(柯文哲)跟大家講說棒球只要看最後比數、《老人與海》只要看最後一章,而講這個話的人覺得人文社會科學是第五第六甚至不入流的。這種思考方式就會很危險。(又或者是都不看漫畫卻可以講說都沒有人用漫畫討論嚴肅的社會議題,實際上超多的,這種講法不是思維方式有問題,而是他連基本的找文獻都不肯做)
從定理推到最後的結論這種方式不代表我們只需要看最後的結論,前面的定理和前提都有可能會出錯呀!更何況,所謂「脈絡」永遠都是最重要的,公共政策絕不可能用原子化的視角來看。

至於為什麼我們的教育體系會讓很多人缺乏所謂人文素養、或者只追求一個正確的答案,那又是另外一個大題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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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n Fang-Yu 陳方隅

政治學的研究者、實踐者,菜市場政治學及美國台灣觀測站共同編輯。在東吳大學政治系服務。